第二百四十章、段红鲤
李长安习以为常坐起身子,这半月间他也不是第一回见到她了。 他心底里知道这只是幻影,他做什么,她都会静静看着,就在咫尺之外,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比千里还远,这距离是虚实,是有无,是生死,他纵使悟了转换生死的一式花开顷刻,却悟不了她。 他摸出身边的八荒刀,只有刀柄的触感是真实的,就在她安静的目光下起身走到屋门口,她在身后忽然说:“你这人,看不见我?” 李长安都快忘了这声音,回头讶异看着她,自从那夜葬剑池边听她唱歌后,他就再也没听过她开口:“你会说话了?” 她轻笑,仿佛李长安问得很傻:“多稀罕。” “也对。”李长安点点头,有些恍惚,他已分不清她是真的她,还是他想象中的她。 他决定亦如往常般待她。 出卧房,取来食盒隔水放大锅里,点火烧柴,李长安见她也出来了,便把手指放刀刃上一抹。 看着鲜红的血液划过刀身,李长安对她笑了笑:“喝吧。” 她却没动弹,看着八荒刀:“原来,你把我当成是它了。” 李长安一怔:“那你……” “罢了,真假虚实又有何分别。”她轻轻拨开刀刃,“不过喝血就免了。”又看了看那边的柴灶,“与你吃你一样的就好。不过,那红木食盒做工不错,你却把它当甑用,未免糟蹋了。” 李长安道:“能管用就是好东西。” 她微微一笑,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神色颇有些好奇,到门外取了草庐壁上挂着的剑器一柄柄观看,又在屋里饶有兴致打量着鎏金铜香炉,酒葫芦等摆饰。 “喜欢这些东西?”李长安问。 “称不上喜欢。”她把弄着巴掌大小的铜炉,“第一次见,才想看看。” 李长安道:“都是寻常物事罢了。” 她瞥了一眼屋外的葬剑池:“从那出来还不到一月,人间许多东西,都是第一次见。” 李长安疑惑道:“那为何你又知道那红木食盒是珍贵?” “人间不管如何变,有的东西是不会变。”她似笑非笑瞄了他一眼,“已蒸热了。” 李长安取出食盒,在桌上摆开,原本风卷残云就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这回他吃得很慢,他见她夹一箸红苋送入口中时,汁液在她唇上染出淡淡的紫红色,这时,他才觉得她终于是真切存在的。 黄昏时。 上官凉又送来酒食,这次李长安到,他的目光扫过她所在的地方时,仿佛毫无所觉。 “真假虚实又有何分别……”李长安想起她的话,他已不打算问她来历。 此后一连数日,他洗剑、练刀,她便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入池与那道剑意化成的血影交手,每每回岸时,便能见到缀满银花的黑树下她的一袭红裙。 这日黄昏后,葬剑池中疏影横斜,他在练刀。 “你这样祭炼本命,是练不成的。”她在一旁忽然说。 李长安脑海中尽是那血影的一招一式,刀与剑有相通之处,他记下血影的剑招,亦可化入刀法,便漫不经心问道:“怎么?” 她又说:“所谓本命之物,连通内天地与外天地,是天地之桥。但你把自己关在葬剑谷里,不曾出去看天地,桥又将架向何方?” 李长安蓦地停住刀,垂手而立,看着崖边残阳落入如血赤霞中,余光落在她身上,说:“我眼中所见便是天地。” 她微笑:“随缘吧。” 李长安忽的忆起齐皓月说的那两个字:“自然。” 玉壶春的酒味道不错,许久没尝过了。 …………………… “师兄要下山便去,不必知会我。”上官凉放下食盒,对李长安道:“不过师兄与天剑门起了冲突,就小心一些。” “你怎知道?”李长安不记得自己曾吐露过与天剑门发生的龃龉。 “天剑门有人找过来了。”上官凉道。 李长安皱了皱眉。 上官凉笑道:“是个叫黎伦的家伙,倒不是里寻衅滋事,却是叫我给师兄带一句话,说此前都是误会,望师兄你莫要挂怀,又说那个沈羽只是一时意气,只怕还不罢休,希望师兄到时手下留情。” 李长安对黎伦没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大概是沈羽跟秦游动手时候远远掠阵的那人。 上官凉又说:“还有,近日莽苍山中多了些实力强劲的妖魔,师兄莫要往偏僻之处去。” “我已知晓,多谢。”李长安点头。 上官凉离去后,李长安便出了葬剑谷。 …………………… 玄鎏山山道边,几名剑守弟子沿山而上。 修行人体质远超凡人,嵇恒一步一步,走得并不吃力,只是在半山腰高高眺望夜郎谷,仍觉得有些不耐烦。 但剑守弟子在玄鎏山中不可御剑,这是规矩。 念及此处,他心中略有不忿。 此时,一个穿黑衣的青年自山上逶迤行来,嵇恒认出这是宗主新收的弟子,悬剑宗的五师兄。 远远的,嵇恒就与身边两名剑守弟子退到一旁,李长安过来时,齐齐喊了一声师兄,又让李长安过去,三人才再度上山。 “这就是宗主新收的弟子?”嵇恒身边一名剑守弟子摇着头,“看不出来强在哪儿,姬师姐原本是宗主弟子中修为最弱的了,面对她时我也生不出拔剑的心思,但见到这……”他犹豫了一下,“五师兄……我却觉得至少和他一战。” 嵇恒冷笑道:“你没听说吧,天剑门的秦游与沈羽联手,都折在了五师兄手里。” 那剑守弟子张着嘴,讷讷道:“此言非虚?” “千真万确。”嵇恒郑重道。 那剑守弟子尴尬笑了笑,“是我自视过高了。” “奇怪……”另一名剑守弟子远远望着李长安背影,“为何他走路如此怪异,纵使身边是悬崖也贴这边走,就好像……好像他边上站着个人似的。” 另两人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李长安总给身边留出一个身位,更诡异的是,他还不时侧头,仿佛对身边的空气在说些什么。 “这……”嵇恒皱眉,“难道是魔怔?” “并非魔怔。” 北面的上山道传出一个声音,嵇恒等人一看,忙袖手行礼:“三师兄。” 穆藏锋只远远看着李长安背影,淡淡道:“他是在练刀。” …………………… 李长安下山,用地行之法,到了三百里外的青牛镇。 玉壶春酒楼中,齐皓月没在,那掌柜的也没出现,李长安寻账房买了两坛酒,到山中和她对饮。 二人入林时,李长安执刀劈开荆棘,回头问她:“对了,还没问你姓什么?” “那夜说过了。”她回道。 “红鲤?”李长安微微一笑,“那是名,不是姓。” 她提着红裙避开荆棘,站定想了想,叹道:“没有姓,你取一个吧。” 李长安站在略高的坡上,她的红衣如山中的一朵烈焰,他低头看见自己持刀的手,说:“‘持器’是为‘段’,你便姓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