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四章 这才是,一无所有
韩霜似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他恨,恨那个伪朝皇帝,也恨这个玩弄了自己一生的苍茫的命运。他颤抖着,缓缓拔出象征着山野贼寇的腰刀,按理说,将军应该佩剑的。 “春兰姐——你还有什么愿望吗——”韩霜似的声音,此时也如同溺水者的喘息。 “妾身为了自己,为了父母高堂,出卖了朋友,间接灭了人家满门,是为孝,也为不义,自古孝义难两全,妾身沦落今日,绝不怨天尤人,一切因果,皆为咎由自取,愿满天神佛菩萨为证。”静妃娘娘,或者说虫王老爷的大女儿赵春兰,此时虽然赤身露体,反吊着双手,形貌不堪,却依然字字清晰地说出了这些话,她似乎没有听到韩霜似的声音,自顾自地说着,说着自己这一生中,最后的总结,似乎真的希望这些话能留下来,给后人以启示:“烈火烹油,身后有余忘缩手,金兰成仇,眼前无路想回头。正可谓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她哭喊着说出这最后一句,眼睛里终于流出血泪。 “韩霜似,就冲你这一声春兰姐,姐姐也不可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若真的在乎姐姐,就答应姐姐,别跟着那什么赵光叔在一起了,拿走姐姐随身带着的那个木箱子,捏住锁孔左转三圈右转十三圈,打开来,里面有一件空蝉宝器,趁着这会儿左右无人,赶紧带着姐姐的侍女珍珠儿走!快走!那空蝉宝器不到潘兴城,而是姐姐昔年出游的时候秘密选定了一处地方,恒海铁岗山,另外一处皇家猎场!那里如今戒备松弛,你带着珍珠儿,可以轻松地逃出去,之后你就不要在牵涉任何朝堂事物了,好好的,和珍珠儿一起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将来,若是安定下来,有了后,就给崇王府立个牌位,每年不定时地拜一拜就好,不要给姐姐立牌位,姐姐这身子,这心,已经脏了,落了地狱也是受苦的主,可领不得香火呀——”静妃娘娘喘息着说道,声音竟然慢慢衰弱下去了。 破伤风的毒素,已经进了心脏了,此时她正在心力衰竭。 “珍珠儿?为何是她?!”韩霜似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珍珠儿,自始至终,这个女子都一步波动,韩霜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周围的空气很冰冷,很沉重,似乎有什么极大的灾祸或者悲怆,正在笼罩下来。 “她从好和姐姐一起,虽是丫鬟,但姐姐早当她是亲妹妹了,她随姐姐入了宫,却一直没有碰过男人,这辈子也被姐姐害了……姐姐对不起她,她却在宫里几次三番地救过姐姐的命,姐姐如今,也只能将她托付给你……她的模样也是极好的,单独参加才选,只怕也能入宫了……姐姐不需要你去救赵玉衡,因为姐姐大概知道,你根本没有能力做这事,崇王府都包不住他,不要说你了……姐姐只希望你和珍珠儿,能给崇王府在人间留个牌位,至少日后,能有人花店铜板将老太君的坟头扫一下……呃!”静妃娘娘这就在交代遗言了,可她说着说着,突然憋住一口气,接着从鼻孔之中喷出两条黑绿色的脓水来。她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她的身形迅速地佝偻下去,变成一个向后吊着双手的失意体前屈。韩霜似大惊,赶紧一刀砍了绳索,扶住她靠在草垫上,伸手一探鼻息,便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 没有一丝气息,她已经因为拷打,屈辱,伤痛和疾病,气绝身亡。 “春兰姐——娘亲啊——”韩霜似有些崩溃地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家仇得报的瞬间,只有悲伤。 他呆呆坐了一阵,突然触电一样跳起来,扔了刀,赶紧将珍珠儿扶起来,看到的只有一位服毒自尽的姑娘安静从容的脸。 从她嘴角流下的黑色血迹可以看出,那是真正的生绝毒。韩霜似不知道她是如何将这毒药藏起来的,或者,这是哪个同情她的手下,暗中送上的。 韩霜似仰天倒在草垫之上,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完全彻底的毁灭了。此时他望着这个临时的“家”的房梁,感觉陌生而可怕,仿佛这里不是他死中得活之后竭力拼装起来的精神的寄托,而是一间废弃了千年的鬼屋。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根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生出了一股漠不关心的疏离感,自己从今天,从现在,从发现珍珠儿已经为了她的主子自尽身亡的那一刻开始,才真正地—— 一!无!所!有! 如今的他,连信仰,连性命都已经没有了—— 他站起来,动作僵硬如同丧尸,或者说此时他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复仇!”他的声音平平的,机械的,空洞的在卧房里响起来,如同亡灵大君的战令。此时此刻,他想到的不是为自己,为家人复仇,而是为了这一对可怜的主仆,要想那个可恶的伪朝讨回公道! 他此时将自己的一切怨恨和悲苦的成因,都转移到了灵皇的身上,这没错,因为没有灵皇,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啊! “复仇!”他重复着,扔下腰间的刀鞘,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人皮,莫代尔的脊背皮。 那人皮上用太监的血画着一套秘术,血脉的秘术,韩霜似仔仔细细将秘术看完然后将两位女子的尸身摆放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拜了三下,接着,残忍地抽出了她们二人的脊骨。 血脉秘术·王者之剑。 【南国潘兴城·崇王府潇湘馆】 眼睁睁将万事全抛,荡悠悠将芳魂消耗,在静妃娘娘生命的最后一秒钟里,她还奢望着自己能够变成一条不散的阴魂,迅速飞过几十上百里路程,到了崇王府,将自己所见所想的一切告诉崇王爷,王夫人,警告他们大厦将倾之危厄,规劝他们退步抽身趁早,从潘兴城的诡谲政治漩涡中脱离出来,哪怕抛下王府和百花园,也要逃,逃离即将笼罩下来的吵架灭族之灾。 然而她没能做到,因为她并不是一个精通灵魂法术的死灵法师,也不是紫风闲人或者其他什么虚空恶灵看重的什么人,更不是苍天水晶宫的使用者,她只是一个顶着贵妃头衔的普通女子而已,纵然有些罡风的力量,也不过培元的境界。 他将芳魂消耗的那一瞬间,崇王府正从昨晚的一夜惊魂中恢复过来,皇上的恩赏刚刚送到,而陈友士的神兵也恰好在同一时间发出光柱。 这一切都发生在差不多同时,这个时候的崇王府即使被偷走了几千黄金,也依然伤不到根本,依然是潘兴城里,排行仅次于真王,尊王的第三大亲王府,甚至于四卅之后,因为老真王的退位,第一的位置让给了尊王,崇王府,就成了仅仅屈居亚军的庞大王府。 那真是烈火烹油,极尽人间富贵繁华。那一座留给静妃娘娘的巨大花园,成为潘兴城里少有的世外桃源,讽刺的是,园子的真正主人,恰好在这一时刻香消玉殒,死得无比凄凉。 喜荣华正好,此时无常还没到。百花园里,潇湘馆中,林绚尘正在费力地将哭累了的龙倩儿抱上床,那动作那姿势,像极了一个柔软的小女孩抱住一只巨大的洋娃娃抱枕。 “倩儿妹妹好重啊!”林绚尘有点撒娇道,龙倩儿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可还是难过,一张原本精致的小脸皱巴巴的,还不时抽噎一声。 “林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我……我如今真的身无分文了!”龙倩儿说着,又要哭起来,林绚尘连拖带抱地将她弄上床,仿佛摆玩具一样把她摆着躺平了,一双小手才轻轻捧住龙倩儿哭得红红的脸颊。林绚尘此时也有点矫情了,身为分神高手,随便一只手就能将龙倩儿拎起来,可偏偏要收起神功,弄得自己香汗淋漓,这种做派也未尝不是一种无言的抚慰。 “还能怎么办?就在院子里待着呗?你既然已经身无分文,还能想着出去不成?”林绚尘故意疑惑地眨一眨美丽的大眼睛,反问道:“你在王府里,难道还有地方要花钱么?每个月的月例都用完啦?” “不是,是我要贴补家里……这个月的肯定是补不上了……”龙倩儿声音低落下来:“又不敢写信给家里说——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呢!” “如果只是一个月的话,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呀?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自己没有,找银尘哥哥借一点也是可以的,反正将来我整个人都是他的……你每个月要往家里寄多少?” “大概七十两银子……我在这儿做些女红,能额外挣到一点,合并月例一起寄回去了,自己多半是不留什么的……在王府里,吃穿用度可比家里好多了。” “七十两?”林绚尘听了这个数字就吃了一惊。龙倩儿见状赶紧解释道:“不用这么多!五六十两就够了!好姐姐,你要是没有,那么二十两,三十两也成的,我在厚着脸朝其他人借一些去……” 林绚尘摆摆手,不让她再说了,然后指了指门外正吐沫横飞地给紫鹃她们讲自己英雄事迹的安吉丽娜:“知道她每月能拿到多少钱么?” “她?”龙倩儿歪头想了一下道:“她们是一等还是二等?一等的话每月四十两银子是肯定的,二等只有二十两,也就是两千的铜板。” “不,她们是姑姑送来的,姑姑早就跟了银尘哥哥,所以他们的月钱是银尘哥哥支付,不拿王府里一分一毫的,她,应该是安吉丽娜或者安琪儿,我也分不清楚,每个月的月例是一两金子!” “!!!”龙倩儿倒抽一口冷气。 “三个人,就是三两金子。”林绚尘轻轻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不是我炫富呢,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使过银子,你也知道,这座百花园,其实就是拿着我的嫁妆修建起来的,最终却也不属于我,我不过是幸得老天不齐,有了个好归宿而已,银尘哥哥,付账的时候从来不用银子的,甚至很少拿出碎金币!他是从赤血秘境里走出来的强者,黄白之物,大概就是过眼云烟吧……”她说完,朝屋外叫了一声:“紫鹃!” 紫鹃赶紧进来:“姑娘什么吩咐?” “拿些金子来,出去,兑换成一百四十两白银,给龙倩儿妹妹。” “是!”紫鹃根本不问为什么,或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问为什么,转身就从某个抽屉里取出两根明晃晃沉甸甸的金条,往外走去,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她觉得全无必要,一两半金子而已,这点小钱,指不定姑娘哪天就随手打赏给什么人了呢。 紫鹃的生活,林绚尘的生活,都是金本位,也就是只拿金子消费,从来不用银元铜板,而银尘是光器本位,拿着光器当钱使,金银铜铁对他来说更多是炼器材料,根本不是钱。卫星上要安装导线,几吨的白银都被他随意消耗掉了,在乎这点? “林姐姐!!”龙倩儿急得脸都红了:“你好歹将利息……说清楚呀?” “我就没打算让你还,若是七十两黄金,我可能犹豫一下,白银么?” “那我不能要这个钱!”龙倩儿倔强道:“我不能白拿……十个期二毛平利如何?” “我们俩谁跟谁,还用得着这个?”林绚尘转身回来,一下子扑上床,使劲揉着龙倩儿的小脸:“你是不打算认这个姐姐是吗?……” “不是,我……” “我反正是真心对你的,若是换了别人,我只怕一个子儿也不给,你就不行,你是我在这个王府里,最喜欢最亲近的姐妹了吧?” “可是,我曾经跟姐姐顶过嘴,还说那戏班子的小生像林姐姐,这些姐姐都不计较么?”龙倩儿声音低低的,糯糯的,眼睛里已经涌出些许泪珠儿,亮亮的,软软的,如同她豪爽的外表下柔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