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朋友越来越多(5000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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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是匈奴、大宛、西南夷、朝鲜、南越、东越诸篇和货殖列传。” 这个下午,任弘与杨敞继续闷在小屋子里,好似两个交流读后感的学生仔。 任弘怎么可能不喜欢这些篇章?《大宛列传》不仅写了汉人过去从未抵达过的广袤外界,能让时人大开眼界。 还提出了黄河”源于于阗,东流至盐泽,再潜行地下,南出为河源“的美妙误会。 而什么匈奴祖上本夏后氏、箕子朝鲜、庄蹻王滇等等。 太史公他老人家,在整本书里,简直就是在拼命证明四个字: “自古以来!” 这种史观是受邹衍大九州说影响的,与汉武帝想要的大一统也不谋而合,同一般儒生抱残守缺的“五服”之说,认为出了京师两千五百里就是世界尽头的看法截然不同。 至于货殖列传里展现的,则是既不同于桑弘羊极端国家主义,也不同于贤良主张的彻底自由放任。太史公中和了两种思想,认为一边要尊重自然经济规律,一边又要稍加调控。 “巧了,我亦喜《货殖》《大宛》!” 杨恽拊掌称快,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任弘这高的评价让他大喜过望。而在之后的交流中更现,任弘的一些观念,竟与他,还有那个喜欢给妻子画眉的张敞十分相似。 末了任弘却又遗憾地叹息道:“但如此史家杰作,就这样关在这小小屋舍里,而世人竟丝毫不知,子幼难道就不觉得可惜么?” “当然可惜!” 杨恽抚摸着这些书卷道:“外祖父在写给任益州的信中也说了,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但他最希望的,是传之其人,最终能在通邑大都为天下所知。若如此,则外祖父所受的屈辱,便能够忍受,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但外祖父却也明白,此书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里面一些言辞,会被人认为是诽谤,眼下的形势,绝不是公开布的好时机。” 巫蛊之祸虽已结束,但朝中局势依然暗昧不明,哪怕杨恽天生大胆,也不得不小心些。 任弘却笑道:“敢问子幼,那些所谓的诽谤之言,是何纪、何传中的?” “应该都是有汉以来的纪传罢?朝廷会在意书中对历代先帝的评价,而那些功臣列侯的子孙后代,也会在乎书中是否说了先祖一些不好的话。” 杨恽颔:“确实如此,哪怕记述是真的,彼辈也会斥之为诽谤。” 任弘却有主意:“大不必一次全部公布,先挑选吾等觉得精彩,却又不得罪人的篇章散播出去。比如《信陵》《廉颇蔺相如》《刺客》还有《项羽本纪》中鸿门宴的部分。脍炙人口,任谁读了,都会大加赞赏。” 谁说史记像来着?这是好事啊!传播性强,以上篇章拆开来就精彩的故事,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足以让士人大呼过瘾了,欲罢不能了。 “而后再将《匈奴》《大宛》《西南夷》等传流出去,好让世人知晓天下之大,目光不必局限于中原一隅……如此不出数年,太史公书必将扬光大!” “好主意!” 杨恽一拊掌,但旋即却起了疑。 这个聪明人看着笑吟吟的任弘道:“货殖列传中有言,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西安侯希望太史公书散布出去,恐怕也有自己的目的罢?” 经过多日相处,任弘也明白了杨恽是怎样的人,既然他已经猜到了,也不必隐瞒:“我确实是有私心。” “子幼曾在丞相府集议上与贤良争辩,觉得彼辈如何?” 杨恽毫不犹豫地说道:“彼辈读儒经读多了,整日想着复兴王道,贤良里不乏聪明人,但更多的则是腐儒而已。” 贤良举自三辅,而举自关东各郡,他们中多是习《公羊春秋》的齐学儒生,也有一部分奉《榖梁春秋》的鲁学儒生。 原本儒生内部的齐学与鲁学是经常能打出狗脑子来的,双方对的经义解释也好,内政外交的观点也好,都不大一样。 但汉武帝晚年走了极端的内政措施,在让关东民不聊生之余,也让两个学派奇迹般地联合在了一起。在豪强富商的支持下,形成了一股关东诸郡共同反对盐铁政策,希望能停止对外战争,与民休息的思潮。 而这批在野党之所以能跻身朝中,还多亏了霍光大将军。 五年前,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在霍光亲信杜延年建议下,朝廷召集贤良六十余人,就武帝朝的各项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进行全面的辩论。 这场会议的初衷,是霍光欲将贤良当成刀子,狠狠捅向政敌桑弘羊,为之后彻底除掉他做准备。 这项策略奏效了,桑弘羊和贤良打了个不分胜负,还以为自己扛住了。 可他却彻底被儒生和地方势力,当成了维护武帝盐铁政策的大恶人。在之后的政争中,当霍光干掉桑弘羊、上官桀、长公主、燕王这批人时,天下拍手称快,都以为他们期盼的“周公之政”要来了。 结果霍光拔吊无情,只取消了酒专卖和关西盐铁意思意思,关东先前怎样,之后还是怎样。 贤良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公羊派和榖梁派放下成见,开始紧密联合在一起。由此形成了一个充斥朝野的贤良团体,以彻底推翻武帝朝时遗留的政策,让大汉全面恢复周政为己任。 儒生不能成事?不足为虑?绝非如此。 可千万别小看这批人,西汉最终会走上纯用德政,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恶性循环中钻进复古的死胡同里,与这股思潮不无关系。 非要让任弘说的话,贤良的一些主张也不无道理,比如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中央确实不能管得太死,让地方毫无活力。 但这群人几乎全部来自关东,地方主义太过严重,三观跟明代的江南士绅像极。 在说及关东地区的疾苦时还有些道理,可这种狭隘的思维在涉及匈奴、西域问题时,就彻底暴露了屁股。 “方今为县官计者,莫若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如此便能两主好合,内外交通,天下安宁,世世无患。” “西安侯,你听听,这就是彼辈在盐铁之会上说的话,真是忘了当年的屈辱了么。” 杨恽秉承了外祖父的史观,明白汉匈之战的根源,自然对贤良的观点十分不齿。 任弘笑道:“有些人啊,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后世贸易战来时,不也一样么,有些人,投降主义吹得那叫一个响。 “当然,除了蠢货外,里面肯定也有打着自己主意的聪明人。” 任弘摇头:“有边郡挡在前面,关东郡国从未受过匈奴直接侵扰,自七国之乱后,七八十年间不见兵火。贤良们只觉得,朝廷为了与匈奴交战,不断从关东索取赋税,转仓廪之委,飞府库之财,以给边民,都是从自己身上割肉。” “他们大概觉得,为荒凉贫瘠的边郡费如此多人力物力,不值得罢,还不如送个公主和一些远少于战争所需的钱帛去,以此换取一时之安,即便匈奴入寇,大不了将边郡弃了就行,丝毫影响不到关东。” “狭隘,真是太狭隘了。” 所以贤良才会对一切积极进取的开拓之士开炮,欲阻止任弘封侯,又想将傅介子拉下马。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漠北之战能一劳永逸也就罢了,可后面汉武帝所用非人,战争又延长了几十年,匈奴仍好好的。关东贤良看不到这场战争的尽头,自然极力提倡恢复和亲。 任弘已经被印上了鹰派标签,既然应了傅介子之托,要在朝中与这些鸽派做斗争,任弘就得从现在就开始做准备了。 在任弘看来,不是每个读过诗书春秋的都不可救药,杨恽也读啊。 儒就是张皮,啥都能往里套。不说齐学鲁学恩怨纠葛太深,就算一个公羊派里,因为师承不同,也能分出好多小分支来。 主流是主和,但有的派别就支持九世复仇论,给汉武帝伐匈奴找理由。而一些人主张的化夷为夏,确实可以用于西域、朝鲜、西南夷。 任弘打算对贤良进行分化,这是一场漫长的战斗,他已经想了好几个手段,公布史记里对鹰派有利的篇章,依靠太史公那绝妙的文笔散播开来,潜移默化影响朝野士人,只是其中之一。 “读史使人明智,士人观《匈奴列传》,便可知匈奴对大汉的凌辱由来已久,高皇帝遗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 “而戎狄贪狼无厌,即便和亲,最多十年便会反悔入寇,不过换得一时苟安。更何况,如今是汉强而匈奴弱,岂有让胡虏骑在头上撒野的道理?” “再观大宛列传,便能明白欲灭匈奴,必先取西域,断其右臂!” 得在舆论战里,将汉匈仇怨,与匈奴的不可和解的必然性宣传出去。 同时又要赞同贤良们,关于戎狄胡越可以教化的说法——但必须在彻底打垮匈奴的前提下。 任弘心里有数:“政治就是朋友越来越多,敌人越来越少,不能将所有人都推向对立面。” 这场帝国内部不见硝烟的战争,说白了就是舆论之战,而舆论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任弘将自己的打算托出,看向自己选中的第一个盟友,杨恽从小便读史记,文辞也十分优秀,他应该能帮上自己。 “我有法子能帮子幼能实现公布太史公书的夙愿,在此事上,子幼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杨恽笑道:“此两利也,我自然愿意。” “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一个对外号称‘儒生’,对春秋经义十分了解,实际上却重刑名,喜功利的人,或能帮上西安侯。” 咦还有这种好事,买一赠一?任弘大喜:“谁?” “我的好友,张敞!” “不知张敞是……” 任弘有些尴尬,一时间没想起来张敞是哪个名人。 杨恽道:“他字子高,茂陵县人也,做过乡有秩,后补为太守卒史,甘泉仓长。如今是太仆属下的未央厩令!习《春秋左氏传》,兼采公羊,与我是至交。” 任弘还是没印象,只面上重重颔,请杨恽帮自己邀请张敞明日也来宅第参加乔迁宴,心里却想道: “未央厩令?看来和我家小傅昔日一样,是个弼马温啊!靠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