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上）

                    几年过去了。
    “我又不是机器！”oar愤愤地将一本书扔在床上。你会考试不及格，如果不按照这本书上的语言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的话！次序不能变，词语不能换，意思不能偏，要从所有的方向无死角地分析从来不知变化的结构，描述永不倒下的意义，复述没有反方的独脚理论，不需要你一丝一毫的自主思考，不用理解，只要死记硬背那些充满了时代特征的语句就好了……
    其实oar有自己的计划，他想在初中毕业后直接回亚麻读高中，大学和专业也差不多选定了。那个大学的名字外面人基本上听都没听过，有人甚至会以为它就是个社区大学。跟牛逼哄哄的藤校相比，那个大学的学生不仅有来自世界五百强的ceo或者董事长家庭，更是累代巨富，千年贵族，在历史书里留下名号的世家子弟聚集地……父母身价大约没有低于百亿美元的。那里的小孩不会一天到晚研究物理化学编程技术……他们要做的就是讨论哲学，熟悉地理历史，重点学习演讲，讲究对法律、逻辑、语法、仪表的掌握，还必修社交、心理学、组织学，能说至少一门外语，更要懂些绘画、芭蕾、珠宝、红酒、乐器，他们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辩论或组队辩论上，年轻旺盛的精力则给了攀岩、滑雪、网球、皮划艇、足球、马术、长跑……并在地球不同的“极”搞实地调研。
    以oar现在一肚皮逆反看，他根本拿不到山水市特色之“三好”、“优秀学生干部”、“团员”之类的荣誉，洛妈的“培养孙子三步走”计划很有可能会在中考之前夭折。其实连洛妈自己都已经不太在乎这个传统观念下的正常结果了——让我的孙子去敲代码？或者朝九晚五的挤公交上班填表？或者写市场营销方案、做网站设计？或者在电视上念着奇怪的对话，错一个音扣三百块钱？还是去直播卖货？想想都low。
    oar绝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重复同一公式反复计算，或者揣摩、发明、创造出鲁迅、余华或杜甫没说出口的一千两百个言外深意之上。
    oar认为，别人说过什么，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那套逻辑是什么，怎么推导出这个判断的，以及其适用范围是什么。至于“古文加点字必须紧扣标准答案、近义词算错”这种蠢东西，连屈原来都要喊冤、再写十个天问也问不明白，更别说只喜欢写诗不喜欢背诵的oar了……可惜没人欣赏他的诗——其原因大概率是没有针对他的作品的现成的标准答案，没人敢（懂）评判好坏。
    我学的是事实，还是情绪？是观点，还是立场？都快2030年了，技术性考试依然霸占着北方这个小城的角角落落——孩子们为了获得有限的资源，必须从幼儿园就开始内卷标准答案。他们得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按照统一度量衡切割灵魂，最终进入一个个固化的围城，把自己养得又白又胖，又贪又假，无比的精明，无比的虚伪，但特别乖巧。
    此时的山水市已经建设得极豪华且规整，宽阔而封闭的马路上人气散淡，到处都是禁停、限速、为罚款而设计的标识。洛老爹已经找不到当年的破烂小区了，连菜场都没了……只有身穿统一服装、看不清脸的人拎着快递在封闭的小区之间奔走。
    洛妈他们这几年一直住在五星酒店里，偶尔请老同事、老领导、老姐妹们吃吃饭，喝喝酒，把多年未取的养老金花掉。
    但他们没有置产。
    家没有了，家只在回忆里。
    oar上过的民办幼儿园早断了生源，现在是个老人之家，政府以极便宜的伙食维持着最早一批五零后、六零后老人的体面——能吃饱且不用洗碗，有人照顾起居。
    七零后在排着队等待老人之家的入场券，他们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终会有等到享受政府福利的那一天。但那些不婚的自由派、自我意识爆棚的丁克没有尽到生一胎生二胎生三胎的社会责任，所以没资格享受这些社会福利——做一辈子单身贵族是要付出代价的——孤立无亲的你如果不跟家用机器人聊天，一整天都找不到活人，找到了也说不上三句话。连送外卖的机器人都不稀得理你——人家还急着赶路去下一户送菜呢。
    当他们老到不得不上医院时，会有机器人医生隔着网络给你看病，想跟医生吵架都吵不起来。最后电脑冷冰冰地让你点击“授权”、认证、口令、转来转去地做“脑子里植入芯片”的流程——直到把你绕晕，但此后你就可以自己跟自己吵架了。最终这些人会在自家床上病死……反正没人关心他们下场如何，芯片会自动报亡，拖出去烧掉就好。
    持续多年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人类社会的运行逻辑，交往状况和生死观念。
    战争结束之后，重建并扩大了内需，制造业建筑业空前繁荣，所有的岗位都缺人，所以活人的工作不难找——大多数负责管理机器人。
    这个世界虽然整体财富倒退了十年，但是道德水准有所恢复——至少人们意识到零元购是不对的，吸毒是有害的，脱下裤子赚钱是可耻的，骗人是有报应的，性别不该是模糊的，以及人也是机器的一种，没啥高贵。
    百废待兴的亚麻在向牛高马大的oar招手，而nihole和lue则每天在磨爷爷奶奶，恨不得也立刻回亚麻去。一个“在课间休息时都得坐在教室里写作业”的学校对自由散漫惯了的nihole和lue来说简直就是监狱……甚至说是地狱。他们熬了几年，oar快自由了，两个小的也恨不能跟着他立刻离开。
    幸好学校领导和老师不是机器人，能正常地跟你交流。同学也是活人，你可以和他们吵架、打一架、骂他们一顿……唯一让人不爽的是，这些活人跟猪差距不大，又懒又馋又蠢又笨又轴，幼稚而狂妄。
    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危险”，因为无处不在的自动化智能设施替他们规避了所有风险、屏蔽了所有的“非正能量信息”以保护其脆弱的心灵。他们也不懂“弱肉强食”，因为考试题目简单，规规矩矩地按照既定方向写就好，按照公式套就行，不用发明创造。除了几个混血傻子，大家考试都是a，只有奖励没有惩罚，也没有输赢，人人觉得自己是天才。
    有一次，nihole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同（这是天大的违规，因为老师希望人人都一样），在班级里吹嘘说她会开枪，并且杀过人——立刻老师和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来找洛妈说话，劝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