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奇葩秀
毫无疑问,陈凡这一世所走的人生道路已经与上一世大不相同了,而且将偏离的越来越远。 他将遇到一些上一世所不曾遇到过的人和事,也将远离本该出现的一些人和事。 尤其当陈凡正式开始倒班儿以后,他就愈发忐忑不安了,总担心自己会错过什么。 直到孙副科长派他到仓库送计划表,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因为这跟上一世是一毛一样的。 “顺便给我师父捎点东西……” 老孙说着,猫腰从柜子里拿出一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关东烟吧?呵呵。” “你小子鼻子真尖啊!” “哈哈!” 制药厂仓库跟厂区是分开的,出了厂区大门还得往西边骑行一里地,在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上孤零零矗立着。 由于各个生产车间自己都有备料仓库。这个主仓库即便在生产旺季时也得两三天才会有人过来拉一次货。淡季时,五六天也没人过来一趟。 这里俨然就成了一个独立王国,一群特立独行的人在这里无忧无虑、自得其乐。 这些特立独行的人,用主流人群的眼光来看,就是一群奇葩。 他们要么是在厂区不得志,被领导发配边关的健康人。要么就是聋哑人、彪子、两劳释放人员、酒鬼…… 陈凡感觉上一世自己的人生观就受到这些奇葩影响了。总是对社会上的少数群体,非主流群体心怀同情。 在陈凡看来,越是这种不被善待的人,他们越懂得真情可贵。 老孙的师父老郝就是这样一个边缘人。 他其实只比老孙大五六岁而已,跟陈凡的老爸陈剑辉是一个中学的,高了两三个年级。 而且老郝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本科生。50年代的大学生! 陈凡他们这些80年代的大学生如果算天之骄子的话,老郝他们那波大学生就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国家栋梁。 但老郝后来却栽了大根头。 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文攻武卫大运动中,还有一项轰轰烈烈的运动,那就是“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 各个学校、各个单位都组织人员到处挖防空洞。 挖坑打洞这事儿其实没那么简单,还是需要一点专业素质的。 响应号召一哄而上,难免会出事故。 反正那些年挖防空洞被砸死的,被活埋了的,应该都不在少数。 只是没人统计,更没人报道而已。 老郝在打洞的过程中就出了事故。 挖着挖着,洞就塌了。 老郝还大义凛然:“让领导同志先走!” 最后,老郝和一个年轻女子被埋在了洞里。 三天后,人们把洞口挖开时,却发现他们两个正在热火朝天大干着,忙着打另一个洞。就像有本叫《老井》的小说描述的那样。 这还得了!这简直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嘛! 当时,公检法已经砸烂了。 革委会主任领导一切。 而且那女的也一口咬定,说自己是被老郝强干的。 革委会主任大怒,大笔一挥就要把老郝毙了。 制药厂连忙求情:“小郝这个坏分子,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是郭嘉的,郭嘉辛辛苦苦培养大学生,哪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最后,老郝就被判了20年徒刑。 这些年来,各种地富反坏右,各种牛鬼蛇神都陆续平反昭雪了。 但老郝这种没戏,一辈子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 这些年来老郝减了几次刑,两个月前终于把牢底坐穿了。 制药厂也算仁至义尽,对老郝不抛弃不放弃,他刚一出狱就被安排到仓库从事保管工作。 老孙当年曾在老郝手底下干了两年。眼下,老孙的业务这么过硬,也离不开老郝的栽培。 所以,老孙一直对老郝感恩戴德,时不时给老郝捎点东西过来。 “嘿嘿,真不错啊。”老郝接过关东烟闻一闻,笑的满脸都是褶子。 眼下的老郝一丁点也看不出老牌大学生的样子,走在街上都能被人当成要饭的。 老孙还说老郝年轻时挺白净,挺帅的。 可眼下老郝从头到脚,别说帅了,能找不出不那么难看的部位都困难。 不过,上一世陈凡在见过老郝的儿子后,立刻就相信了,老郝年轻时确实是一表人才。 因为仔细端量,父子倆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但儿子却是一枚大帅哥。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到了老郝这里,不光有杀猪刀,还有砂轮。 老郝搓着烟叶打量陈凡说:“小孙说你是大学生,很有学问呢。” “有啥学问,您听孙科长瞎说。” “那我考考你,你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这句话的出处是哪里?” “好像是《容斋随笔》吧。” “嗯,果然有点学问。那我再问你,《容斋随笔》里说,人与人之间,应该遵循五种人际关系,你知道是哪五种吗?” “君与臣,父与子,兄与弟,夫与妻,以及朋友之道。” “不错,不错,菜根谭也看过了吧?” 老郝一边说着,一边卷起了旱烟。 老郝埋里埋汰,本身气味就大,再抽起关东烟,就更要命了,没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起臭脚丫味儿。 老七也直往跟前凑:“来!咱也来根儿。” 老七更是一朵奇葩。 他其实姓崔,老七是根据他的外号七根火柴来的。 刚听说老七的这个外号时,陈凡还纳闷儿,谁怎么给他起这么个外号。 人都是三寸钉、一丈青啥的,他怎么整出火柴来了。 后来有一次,陈凡在澡堂里碰到老七才恍然大悟。 这个老七身怀利器啊。 他的吊跟毛驴差不多大小。 有好事的人特意量过,正好有七根火柴那么长,也就等于说有将近30公分。 老七的名器能秒杀上辈子看过的所有*****里的黑鬼、白鬼,简直可以扬我国威。 但可惜的是,老七的名器中看不中用。 用民间老百姓的话来说,老七的吊是死吊。 据说是喝酒喝废了。 老七从七八岁起就偷老爸的酒喝。 喝到当下基本就成酒仙了。 从早到晚不吃饭只吃菜喝酒。 每天早上起床先来一瓶漱漱口。 中午的时候再来两三瓶。 晚上大概还能多点。 关于老七喝酒,厂子里流传着各种段子。 一说灾荒年的时候,老七实在没酒喝了,就跑到医院偷酒精喝。 还有一个说法。老七要是哪天没下酒菜了,就一手拎着酒瓶子,一手拎着根大铁钉子,嘬一口铁钉子喝一口酒。 所以说,很多文人骚客都把酒鬼浪漫化了。 其实酒鬼们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什么酒仙酒神酒圣,不存在的。 这些常年喝酒的人,体温比正常人高,而且散发着一股骚臭味儿。 你从他们身旁路过时,就如同路过一个牲口棚。 再来点老旱烟,那就是“彪子掉水里没治了”,简直就是化学武器。 陈凡寒暄几句赶紧撤:“我到门岗看他们掰手腕去了啊。” 说着,飞也似地逃走了。 门岗里也尽是奇葩人物。 只不过气味没那么酸爽。 这个时期,各个单位的大门还没用上电子门。 为了管理进出车辆,就装上一根钢索。 拉杆儿在门岗里,车辆进出检验前,就把钢索拉起来,通过后再把钢索放下去。 负责拉杆儿的是一个姓连的中年人,大家都叫他连彪子。 东北地区弱智和精神病傻傻分不清,统统都叫彪子。 实际上,连彪子只是有点弱智而已。 就像阿甘那种,智商不到一百。 不过,这连彪子其实挺有心眼儿,还挺会偷奸耍滑。 这门岗里有两个正式员工。 除了连彪子,还有一个哑巴,叫许明。 当初,连彪子和哑巴都是仓库里打扫卫生的。 哑巴干活儿很实在,打扫卫生又快又干净。 连彪子干活儿看起来也挺快,可仔细一看,丫专门把仓库里的尘土垃圾往货物缝隙里、或者托盘下面扫。 后来就不让连彪子打扫卫生了,专门负责拉钢丝绳。 有时候连彪子还会吃拿卡要,瞪着眼说你车子里装的东西与出门票据不符,就不给你放下钢丝绳。 不过,大多数时候门岗都闲着,并没有车辆进出。 这会儿闲极无聊,哑巴和几个装卸工在掰手腕。 哑巴连赢了几个人,一脸牛逼呼呼的样子。 哑巴长得很帅,有一米八三的个头儿,就像年轻时的高仓健。 穿着陈真服,比当下的时尚青年更时尚。 只不过沉默寡言,看起来有些高冷。 “哈哈,挺牛逼啊。”陈凡笑了。 哑巴立刻瞪圆了眼睛。 连彪子连忙解释:“他是聋哑人。” 聋哑人都爱看人口型看人表情,而且疑心极大,有时一言不合他就以为别人在骂他。 像彪子、哑巴这样的人,能安排到制药厂这样的国营企业上班儿,是因为他们都有门路。 普通的彪子、哑巴能进福利厂上班就已经是国家照顾了。 拿哑巴来说,他叫许明,他老爸是制药厂财务科科长,外号许大马棒。 许明是家中长子,他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和他姐姐都是聋哑人。 身为制药厂的人,大家都知道,为何60、70年代出生的孩子聋哑人那么多,经常一个家庭一出就是两个。 50年代朝韩战争爆发后,我朝感觉到抗生素药物的珍贵。 战争结束后,花大力气研究光谱抗生素。 60年代中期,中科院福建研究所的课题小组成功研制出新一代广谱抗生素。跟青霉素、链霉素相比,该抗生素不容易引起过敏反应。 从60年代末开始,各地制药厂开始大批量生产。 因为正值“九大”召开之际,又是建国20周年。所以,就把这种抗生素称作庆大霉素。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物美价廉的抗生素的确挽救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性命。 但同时它也带来另一种巨大的副作用。 医药行业内部有一句口头禅:四环素毁了一代人牙齿,庆大霉素毁了一代人耳朵。 庆大霉素耳毒性极大,往往一针下去就能让幼儿变成聋子。 许明的父母都是解放前从山东逃荒到东北的,积极上进,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待儿女就有些散养了。 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啥的,他们就简单粗暴。没有什么病是一针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来一针。 大女儿被打聋了,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儿子接着又来,又被打聋了。 幸好最后两个儿女没中招。 忙于工作,造成一双儿女成为聋哑人,按理说许大马棒应该心怀愧疚,对聋哑儿女好点才对。 但丫不仅不愧疚,反而严重偏心眼儿。 对两个健康儿女宠爱有加,对两个聋哑儿女严厉冷酷。 有一年,许大马棒手表不见了,他就认定是许明偷走了,拎起木棍把许明打的头破血流,许明百口莫辩,更说不清手表的去向。 几天之后,许大马棒自己在柜子后面找到了手表。 不过,好歹也是亲骨肉。许明聋哑学校毕业以后,许大马棒还是给他安排了好工作——在仓库里打扫卫生。 许明不简单,连彪子更了不得。 陈凡跟连彪子很熟,因为连彪子的侄子连文跟陈凡是初高中同学。 而连文的老爸,也就是连彪子的哥哥是经贸局药品管理处处长,也就等于是制药厂的上级领导。 连彪子虽然比较弱智,但条理还是很清晰的。 初中的时候,陈凡每次到连文家玩,他都过来炫耀一番:“你们知道吗?我捡了两条命呢!” 原来,连彪子小时候在乡下水井边玩耍,摇辘轳的时候脱手了,辘轳把打到了脑袋上。他没被辘轳把打死算是捡了一条命,他没被辘轳把打到井里去就等于捡了第二条命。 连彪子这样,说媳妇自然有些困难。一直到30多岁,才找了个农村下放户。 结婚那天,老孙头特地给他上课。 “结婚是啥?结婚就是合法地耍流氓。” “耍流氓是啥?” “就是把你的小便放到别人的小便上。” 彪子牢记老孙头的教导,没事儿就践行一番。 哪天一不留神就出溜进去了,结果上瘾了,没事儿就往里出溜。结婚刚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大家都说彪子的黄瓜扭儿比老七的巨无霸顶事儿。 哑巴他们几个人吆五喝六掰着手腕,陈凡也凑到近前。 陈凡虽然长得比较文弱,但掰手腕还真有一套,个头相差不太大的人中,基本没有对手。 其实不完全是小臂有力气,主要是会用那股劲儿。 “来,你们掰一掰。” 连彪子鼓动陈凡跟哑巴比试比试。 哑巴打量陈凡,直撇嘴。 连彪子竖起大拇指:“他可厉害了,打遍天下无敌手!” 陈凡立刻挽起自己的小细胳膊:“来!” 哑巴轻蔑地应战了,但他抓住陈凡的手掰了一下竟然没掰动,用力掰一下还是掰不动。 哑巴这才呲牙瞪眼使出全身的力气。 但还是掰不倒陈凡,哑巴憋得的脸都红了。 其实,陈凡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相持了有两三分钟,“咔嚓”! 没有的事儿。 那是上一世发生的状况。 陈凡肩膀脱臼了,空着一个袖筒回家,把老妈吓的一屁股坐炕上。 “哎哟!不行了!”陈凡见势不妙主动认输。 “哈哈哈哈!”哑巴得意地笑出了声,又连连向陈凡竖起大拇指。 “损塞!老子今天没吃饱,改日再战八百回合!” 陈凡熟练地比划着手语说。 哑巴大吃一惊:“你也会手语?” “必须地!老子手语专业八级!” “哈哈哈哈!”